北京卫视26日晚开播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我的陕西籍的同事与非陕西籍的学生都推荐给我。因为我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讲过路遥。
我不必记他的生日,因为那天也是我的生日。
我记得他的忌日,1992年11月17日。距今已经满满22年。
22年,树木可合抱,襁褓里的娃娃已到婚龄。
然而,他不在了。是电视剧唤起了他的四面八方的读者。
元宵节到了,路遥回来了。读者们应该为他点燃一瓣心香——他的文字与生命给了我们如此之多的滋养。他的《平凡的世界》写出了穷孩子的苦难与追寻,艰辛与尊严,让草根们不再平凡或者至少不再安于贫瘠的现状。
记得是1996年初,《青年导报》社的老同学给了我一包照片和文字,说是来自陕西师大的同学,看了许久,我写了短文《穷娘》——
她不识字,很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写过她。
她命苦,没儿没女,后来要了七岁的侄儿作儿子,相依为命。
她心善,为了儿子念书,每到星期六,她都要翻山越岭,步行十几里,把糠菜蒸成的“干粮”送到延川中学。
她后来穷得连糠菜也没有了,只好拉上打狗棍,在延川一带挨门乞讨,再卖掉讨来的食物,换几个钱供儿子上学。
她的儿子知道娘不容易,他不可能不争气。他上了大学,成了作家,写了很厚很厚的书,得了很多很多的奖。
她很高兴,为那么高大、那么结实的一个儿子;为儿子寄来的维持生计的钱。
她儿子和她一样平凡和质朴。他只写母亲脚下那块黄土地和黄土母亲的儿女们。他拼命地写,耗尽了心血。
她儿子临死前一个人挣扎着从西安到了延安,下了火车就走不动了,爬了半条街。垂危之际,省市领导都去看他。他一句话也不说,能死在延安,他满足了。
她儿子死后,很多人都哭了。
她哭肿了眼,哭干了泪,至今不敢看儿子的照片。
她儿子也是穷作家,遗产是四万元的帐单。于是,从1992年底失去儿子以后,她又恢复了贫困。
她不是一般地穷,而是在方圆数十里闻名的“特困户”:炕上只有一条烂毡垫,没有褥子,一床补丁重叠的被子惨不忍睹。多少年过年,她没有买过一两肉,没有称过一根粉条。
她已经七十多岁,去年夏天顶着烈日在山上拣了二十天麦穗,拣回十九斤麦子。她舍不得吃,留着做来年的种子。
她手里没有一分钱,实在过不下去了,就蹬上那双掉了跟的烂鞋子,再次拉上讨饭棍……
她一定不知道王宝森、阎建宏贪污挪用的钱能够买多少粮食,不知道一辆奔驰600能换多少粮食。不知道大学校园里扔掉的馒头够她吃多少年。
她现在还住在陕西延川县东南15华里一个叫郭家沟的小山沟里,头发花白,豁着牙齿。
她平静地活着,不知道啥叫上访,不知道啥叫艰难——只要有好心而同样贫困的邻居帮她挑水就成。
她叫李桂英,名字像她的长相一样平凡。
她的儿子叫——路……遥!我实在没有勇气写下这个亲切而恓惶的姓名。
她的儿子路遥和我同一天生,12月3日。今天是阴历正月十五,月光银白,大街小巷已经开满了彩灯。上午寄了50元钱给她,不知道她能收到不?
如今又是19年了,照片已经发黄,剪报已经破损,甚至,去年的11月17日我忘记了他的忌日——看看日记,彼时正在为共识网作文,骂小官大贪的马超群。
2月27日的《南方周末》上,有署名文章,题为《路遥真的是一位励志作家吗》,其中说到:“路遥的生命充满苦难,在资源贫瘠的陕北黄土高原的沟 壑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着千千万万的人。尽管父亲在土地上勤劳耕作,但是路遥一家人依然是吃穿常常都没有着落。路遥七岁时,家里没有办法养活他,父亲带 他一路讨饭,讨到伯父家里。说好是带他住几天玩玩,住几天。但早已懂事的路遥知道,父亲要把他过继给大伯了。父亲走时,路遥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泪水哗哗地 流,却没有跟父亲走。路遥说:我似乎有一种感觉:我生下来就是大人。严酷的生存环境使我的童年是用成人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这片黄土地。’”
“我生下来就是大人”。没有经历大的精神历练与生活苦难,是理解不了这样的句子的。
于路遥先生,其作品的细节常常凝聚为电影《人生》的插曲《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没人的时候,无助的时候,形单影只的时候,默默想起谁的时候,写出了自己以为满意的文字的时候,我会哼唱那些简单的句子——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煮了那个"钱钱"哟,
下了那个米,
大路上搂柴,
瞭一瞭你……
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牙对着哥哥笑。
啊……啊!
双扇扇的门来哟,
单扇扇地开;
叫一声哥哥哟,
你快回来……
没有看电影的时候,是艺术系李新潮兄就给了我一盘张也的盒带——那时张也还没有太大的名气。记得第一首是“桃花红梨花白”,彼时张也的音域不 宽,但已经甜得喜欢人——其中就有那首《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不知道电影里是谁唱的歌,只记得当时即刻动容,想去一次陕北。现在听王二妮唱,觉得字正腔 圆,就是太华丽了,不够土气。
22年了,与我一道看电影、读路遥的同学有的已经退休,有的已经不在。但“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的声音常常出现在耳畔。每回哼起来,路遥的微笑就会印在眼前电脑的屏幕上。
2008年国庆,在路遥的家乡陕北流连了两天,回到西安。在一家著名的古旧书店,买到了丢失既久的一本《新华文摘》(1993年第2期),其中 有署名王兰英的文章《哭路遥》——最初读到结尾,我想到自己的女儿,想到所有的父亲母亲,流泪了。再看见那本杂志,仿佛自己也像当年一样年轻,一样容易动 情。
贾平凹说,路遥快不行了,自己又去医院看他,路遥说:“等我出院了,你和我到陕北去,寻个山圪崂住下,咱一边放羊一边养身子”。
现在,到哪里去找“一边放羊一边养身子”幸福?
为了一份未了的感动与纪念,为了身边的九零后还记得作家路遥,把王兰英的这篇《哭路遥》再一次贴在这里罢——
哭路遥
才43岁的他自感活不多久了,悄无声息地离开西安去了延安,他想:死也要死在黄土地里
1992年11月17日8时20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路遥,因患肝硬化、肝腹水,引起肝功能衰竭,离我们而去了。噩耗传出,人们简直不敢相信,心情极度悲哀,无不痛惜路遥英年早逝。
路遥是1949年出生的,只有43岁。他曾预感到死亡,在完成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时,感觉到选择了后者,拼命也要把《平凡的 世界》第三部写出来。他曾回想起柳青去世时的情景,也回想到杜鹏程去世时的情景,他心情凄惨,心想自己不久将来也要走这一步路。他在《早晨从中午开始》的 长篇连载中,也流露出死亡的心情。曾让他当团长,去访问泰国,谁也不知道他不想出访的原因。他掩饰说,去泰国访问,耽搁时间。其实他自感体力支持不下来。 8月6日,他突然离开西安,北上延安,都说他到延安深入生活去了。人们的猜测全错了,路遥在西安时,就昏倒过一次,他以为自己患了肝癌了,活不成了,就不 向任何人说,任何人也不知道。就这样,他悄无声息地到延安去了,一下火车就不行了。昏倒过一次,他又不给人说,谁也不知道他在延安,一个人悄悄地扶着墙, 爬到了住的地方。8月9日,第二次又昏倒了,被朋友发现了,才把他送进了延安地区医院。他自我感觉身体不适,困乏,腹胀,拉肚子,不想吃饭。延安地区医院 三次会诊,诊断路遥患肝炎、肝硬化,乙型活动性半腹水形成,病情比较严重。
用路遥的话说,延安的人情味浓。延安地委、行署对路遥病情和治疗十分重视,指示医院精心医护。省常委会、宣传部部长王巨才到延安探望,嘱咐路遥安 心治疗。亲朋好友、同志们对路遥更是十分关切,从早到晚看望的人不断。路遥没有精力,倒在病床上,肚子小疼,用双手抱着,情绪不好,非常烦躁。好朋友、同 乡、同学,这个送来小米饭,那个送来洋芋条,有的送来了切面片,有的送来拌汤,可是凡端去的饭,路遥都不想吃。他想吃葡萄,朋友给他买下了,只吃了一两 个。他想喝莲子汤,熬好了只喝了一口。他又想吃红枣,红枣拿在他的面前。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买什么。他很感激,可就是吃不下去。肚子疼腹泻折磨着 他。
路遥在延安地区医院治疗,半腹水逐步消失。延安向西安打电话,汇报了路遥的病情。8月16日,省委宣传部干部处长杨学义和省作协办公室主任王根 成前往延安探视路遥,并动员路遥回西安治疗,路遥坚持留在延安,待病情稳定好转之后,再考虑回西安医治的问题。他心里有个秘密,给谁也不说,谁也不知道, 原来他想死在延安。后来他才给人们说:“我死也要死在延安,用白布把头一蒙,在黄土地里一埋。”他眷恋延安那块土地,老乡们劝他转院到西安治疗,他总是不 吭声,大家以为他拿不定主意,其实他的主意早都拿定了,死也要死在延安。
8月30日,一份《关于路遥同志的病情通报》送到省委、省政府。9月1日,省委书记张勃兴在路遥的病情报告上批示:“请卫生厅党组关心一下,是 否派专家会诊,可同延安地区商量,如回西安,可安置在条件较好的大医院,精心治疗护理,以使其尽快恢复健康,并问候路遥同志。”9月2日,延安地委副书记 张志德和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