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学以一种近乎殉葬的自我爆破出现在世上时,天际尽头的无声处响起一阵骇人的惊雷,这惊雷里同时暗藏着死亡和新生的殊死争斗与悱恻缠绵,它一步步逼近,使人五脏六腑轰然欲裂。然而当这种力量在叱诧了一辈人的风云后终于随他们进入阴暗的墓穴时,时而在耳边出现的低沉的"轰隆"的余音,颇有点儿遗言式的警示味道。以"苟延残喘"来形容这种"轰隆"声又的确太莽撞太无礼,但这声闷吼里所显现的无力和虚空却是很清楚了。
学者们以他们的角度对当代文学存在的状态以及发展的态势做出判断,虽众口不一,也未必完全准确,但绵延至今千百年的笔端确乎已经出现了危机,并且出现得异常明显,不管身处其中的作家承认与否。
但是我们大可不必担心“文学会消亡”这一说法,我想文学不仅不会消亡,而且将长久地存活下去,甚至可以说只要人类世界不毁灭,文学就将永久地存活--但是,是存活,而非延续。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王国维先生说过: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古来但凡朝代兴衰更替,文学都在其变动中做出相应的改变,它的生命力是顽强、坚韧、难以轻易摧毁的,也许可以把这种变化称为“文学的自救与他救”。对于文学本身来说,它以存在的必然性和适应时代变迁的指示标来应对各种外界的变化,并逐渐在历史的进程中衍生出各种各样的文体及其相应的内涵,文体中所蕴含的内容和思想也随时代的发展日益丰富,由此,它得以恒久。然而这也离不开创作主体与受众主观或客观的想法对它的导向,当这两者朝同一方向前行时,文学就得以在无数的朝代更替中涅槃、重生、走向另一个高峰。然而我想,这不断的变化之间必定有些核心的东西是恒久的,它所承载的是某种精神与灵魂层面上的东西,它们能够穿透时间和空间,穿透理想与现实,穿透一切一切以人力无法战胜也不可逆转的力量。这些东西神秘而深刻,朦胧而深沉,广漠而茫然,苍白的语言只能描其形而不能解其韵。若非如此,王国维先生断不会因其观念上的文化覆灭与个人精神无所依附和寄托时选择一死。这就是那种叫延续的东西,它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许是文学存活的间接目的与价值。
不可否认的是,当代的文学存在这种延续,尽管微弱如在狂风里摇曳的孤灯,却也确实存在。但它能存在多久呢?--这是个看似杞人忧天实则庄严的发问。对于许多人来说,文学是这个时代最无用的东西,它所倡导的一切抵不上一粒米和一张面额最小的人民币。这个浮躁的世界受金钱和权利的掌控,它们容不下诸如文学及其精神之流,便将其驱赶至一个深渊里。如此说来,文学又是多么软弱,战斗尚不到一回合便丢盔弃甲,仓惶逃离。
诚然,诱惑存在于每一个时代,但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如同一张网般罩住每一个角落,无一遗漏,它们在物质上战胜了一切以后,又不失时机浩浩荡荡地往精神上发兵,一如既往,战无不胜。
我忽而想到苏州园林,这种古老而雅致的艺术如同中华民族历来的生存一样,无一处不是惨淡经营。中国文人在性情的陶冶上向来一丝不苟,容不得半点瑕疵。想来笔巅上的思想又何尝不是如此,贾岛有诗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民族生存之道、文人性格中的慢热和追求极致的精致与忧虑恒深结为一体的笔端之言是如此相似。到了今天,园林所代表的中国人的品性似乎已完全走入历史,对文字苦心经营的人也不多了,而各种粗鄙的、市侩的、为迎合商业化和世俗化的文字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层出不穷,它们架空历史,逃避现实,空洞浮夸,过度虚幻,追求形式无视思想,却凭浩大的声势及压倒性的优势迅速将传统文学推向边缘。
网络使碎片化语言走向极致的顶峰,传统的写作与阅读方式遭到极大的冲击,千篇一律的文字与思想把每个人都印成一个模子,供市场消费。道德的沦丧与良知的泯灭已成为中国社会最突出的问题,这样的颠覆让人在见怪不怪中走向冷漠、走向麻木。鲁迅先生将毕生心血付诸于治疗中国国民的劣根性上,今日它的再次出现乃至风靡可以说是无奈的,也是必然的。历经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所有传统都在极端狂热的英雄主义崇拜中消失殆尽,改革开放也正如在没有任何传统文化思想的奠基上制定的“以经济发展为中心”的战略,毫无疑问会将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的差距拉得更加悬殊。可时至今日,经济发展依然超越文化建设成为当代中华民族追求的首要理想。
没有信仰的大众由此在荒芜的精神追求中一败涂地,一部分执笔的心灵也顿时无所适从,于是在逃离和寻找的途中逐渐沉沦。
可是,正如孔子正名,屈原问天,昌黎发古文,总有一些人没有卸下历史与现实所赋予的责任,他们以微薄的力量向这个社会发起挑战,守候初衷。张承志的《心灵史》给过无数人心灵的颤栗,可是与信仰直接相关的宗教毕竟离我们太遥远。文学有净化心灵的作用,不少人正致力于将文学上升为一种信仰,我认为这比倡导信仰佛教或伊斯兰教更人性化,但是这条道路也更是艰难曲折的,这个过程更是无比漫长的。
湛师太阳谷文学社创于1983年,距今已29载,存有26期社刊。作为一年只出一期的刊物,太阳谷文学将产生的影响想必微乎及微,但其字里行间所溢出的对文字的挚爱与守候却是坚贞不屈的。
世间处处皆彷徨,吾辈自当领呐喊。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那无声处的惊雷会重新闪现在天际,我们耳畔也会重新响起这句对黑暗愤恨的拷问--"我一个也不饶恕!"
倘若如此,则中华民族离真正的复兴之日不远矣。(节选自《太阳谷》第27期刊首语)